生命是一场充满悲欢离合的旅行。
“下次你路过,人间已无我”,余光中先生的诗句在雨夜里泛着霜色,此刻我捧着母亲的黑白相片,窗外的雨正将2023年的冬至冲刷成永恒的记忆坐标——母亲终究成了诗句里那个不再等候的归人。
最近几年,我托在掌心的相机早已不是单纯的记录工具,而是一根串起碎银时光的细线——在接连经历丈夫猝逝、自己摔伤、弟弟病倒、母亲远行的日子里,它几乎成了我与世界对话的唯一方式,也是对抗生命虚无的影像城堡。
母亲是我心中永恒的眷恋。如今她虽已远行至星辰彼岸,但往昔的岁月却在记忆的星空闪烁。那些平凡日子里的细微瞬间,皆化作心底最珍贵的宝藏。我用相机定格那些母亲曾触碰过的物件、走过的角落,每一张与母亲相关的旧照,都如同通往过去的密道,让我在回忆的漩涡中沉沦。清明又至,愿这些影像能穿越时空,与母亲重逢。
母亲的一生,藏在韶山东路老房子的旧物里。母亲总说“留着有用”的画册渐渐发黄,藤椅扶手上的毛线团总差三针收尾,狼毫笔锋的裂痕里栖着三十年前的指纹,绣花旗袍在樟木箱底酝酿着梅雨季的叹息。这些被时光浸润的物件,在母亲离开后都成了会呼吸的记忆载体,教会我摄影的秘笈:永恒不只在宏大叙事里,也在未合拢的《红楼梦》折页处,在收音机定格的沙沙声里,在母亲手书《好了歌》的褶皱中。那些被镜头捕捉的平凡瞬间,是珍贵的时光切片,如同母亲藏在床头的手记,每一页都刻着未说完的牵挂。
死亡曾是挥之不去的钝痛。直到某个清晨,阳台上幸福树枝叶间忽然探出只毛茸茸的雏鸟,它歪头注视我的模样,让我想起了母亲念过的一首诗:“不要站在我的墓地哭泣,我不在那儿,我没有歇息。我是万千逸动的风,是雪片晶莹的流送,是温柔缠绵的秋雨,当你从静谧的早晨醒回,我是小小鸟儿振翼疾飞……”那一刻我忽然懂得,死亡原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。从此镜头成了通灵的符咒:掠过长空的雁阵是丈夫未尽的远行,暗室浮尘中的光束是母亲归来的步履,未织完的毛线帽在取景框里继续生长出经纬。
文庙石凳积着昨夜的雪,兰花垂露悬着未滴的泪,雪人孤坐公园看人世间的热闹,取景器成了招魂镜,每个像素都在诉说母亲的体温仍在门框刻痕里发酵,在旧书信的折痕中呼吸,在冬至未凉的饺子馅里流动。
又到清明,湘江边的钱纸灰化作青蝶撞进柳浪,忽有江鱼跳跃撞碎满河星光。我看见了那尾银光——那应是母亲从极乐九天寄来的回执,说她已把对人间的牵挂,藏进了正在发芽的时光。
有人说我的照片有潮湿的故事,其实在那些被放大的细节里,藏着比悲伤更坚韧的力量。就像母亲第二次癌症切除术后,她躺在病床上为自己金婚打对联底稿,僵硬但工整的字迹里是耄耋老人对生命的郑重。她曾疼爱地拉着我的手用虚弱的声音叮嘱:“好好吃饭,好好活着。”这简短的话语,是她用一生熬煮的爱的箴言。
这些年的摄影,于我而言是漫长的告别,也是永恒的重逢。我捕捉的不只是母亲的音容笑貌,还有她留在人间的体温。原来最珍贵的爱,都藏在时光的褶皱里,等着我们用镜头轻轻展开,让那些平凡的瞬间,在影像中成为永不褪色的诗篇。
此刻凝望母亲的照片,母亲仿佛就在眼前,带着一如寻常的温柔笑意。我的镜头将努力为那些正在消失的温暖作证,让每一个“留着有用”的瞬间,都在影像里永生。这或许就是摄影给我的意义:在悲欢离合的人世间,用平凡细节编织记忆星图,把我们爱过的这个世界,永远定格在时光长河中。
2017年12月11日,湘潭县花桥村,母亲有轻微的阿尔茨海默病了。
2020年5月1日,湘乡碧洲公园,父母在湘乡玉泉山庄集资款出了问题,他们忧心忡忡。
2022年12月1日(农历十二月初八),湘潭湘采四季餐厅,父亲生日,跃进舅舅过来祝寿。
2023年2月21日,湘潭市湖湘林语二期,父亲母亲手拉手在窗前晒太阳。
2023年7月13日,湘潭家中,母亲已经行动困难,餐后就在餐厅旁休息。我爹轻轻拍我娘的手哄她睡觉。老了以后,我爹把我娘宠成了小姑娘。二老相濡以沫60年,磕磕绊绊,平平淡淡,但不离不弃。
2024年1月22日,湘潭文庙,这是母亲年少求学的地方。大雪之夜,车轮碾过,留下蜿蜒痕迹,似是人生旅程。
2024年1月23日,湘潭家中。这天母亲去世第49天,阳光照进屋子,像极了母亲从天堂回来探视亲人。
2024年4月12日,湘潭家中,母亲为自己金婚撰写的对联遗稿。
2024年4月25日,湘潭家中,母亲生前喜欢的红棉袄。
发布于:北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