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转自:北京青年报
热爱私藏
有一种相遇,是阅读者的福利
- 伍尔芙
◎子聿
把妈妈从内镜中心推出来,她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了,刚才痛苦的叫喊声似乎还回荡在四周。
回到病房,我和爱人把妈妈抱回到床上,她看起来舒服了一点。我蹑脚出了门,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蹲了下来,把脸深深埋在手心里。怎么办呢?妈妈已经被各种病痛折磨十几年了,她的身体就像是暴风雨中一扇残破的窗子,每一次有创的检查和治疗对于她来说都无异于残酷的刑罚。
大概两三年前她就要我答应她,无论之后她得任何疾病,都不要再给她手术了。可是现在,只有再次手术或许能延长她的生命,我该怎么办呢?
过了会儿,我抬起头来,仿佛看到对面角落也有一个人靠墙站在那里,满脸愁容。她是波伏娃,对,就是那个出生于1908年的法国存在主义作家。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?因为她的妈妈跟我的妈妈确诊了相同的疾病。
《安详辞世》是波伏娃在1964年出版的一部作品。其中详细地记录了她从接到母亲跌倒入院的电话,到她赶到时又说检查出肠道问题,再到确诊癌症、被迫手术,最后到母亲辞世的全部过程。她在书中写道:“我的一切痛苦,在这天晚上之前,我都是明白的——哪怕我已经被痛苦吞没了,我也能保有自己的理智。但这一次,绝望超出我的控制:一个不是我的人,在我的内心深处哭泣。”
我看着她,她不再是我心中那个文学家的模样,她此刻也是一个普通的患者家属,是一个跟我一样痛苦的、无助的女儿。那一刻,没有人比我更懂她,也没有人比她更懂我。
此前我曾写过两三本有关历史的书。写这类书需要查阅大量的资料,有时只字未动,只是为了确定某个史实,就要埋头阅读一整天的时间。不久,妈妈确诊了新的疾病后身体变得更差,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了,我也进入了二十四小时照顾她的状态,再也没有大块的时间可以用来阅读和写作。然而喜欢写作的人,手是闲不下来的,我萌生了一个想法:创作一本小说。于是我干脆将书桌搬至客厅,在照顾妈妈的间隙,开始三句话、五句话地去拼凑一个故事。
有一天,我边给妈妈清洗边构思了一个桥段,干完活马上回到电脑前记下来,生怕过一会儿就忘了。打了几行字,我猛然觉得我的书桌前仿佛还坐着一个女人。她穿着欧洲十九世纪那种蓬蓬裙,用羽毛笔蘸着墨水书写着。看到我发现了她,她朝我笑笑。这时,她病重的父亲又在呼喊她了,她放下笔,跑去护理父亲。
她叫乔治·艾略特,是英国一位与狄更斯、勃朗特姐妹齐名的作家。我不曾读过艾略特的书,但我读过另一位英国女作家伍尔芙的《一间自己的房间》。这本书深刻地探讨了女性与小说的关系。书中写道:“小说过去是,现在仍然是,女性最容易写作的东西……乔治·爱略特丢下了她的工作,去护理她的父亲。夏洛蒂·勃朗特放下了她的笔,去削马铃薯……”
看,虽然艾略特是一位我仰望的大师级的人物,我们又生活在不同的时空里,但那一刻,我们仿佛在客厅的书桌前相遇了。
还有前几年,因为牙齿一颗接着一颗地坏掉,我不得不连续数周去治疗,口腔医院的门槛都险些被我踏破。治疗完几颗后,我的牙医告诉我:后面的不急,可以观察观察,正好他这段时间不在。不在?休假吗?我不解地问道。他点点头,然后略有些羞涩地回答说:“嗯,婚假。”我连忙送上祝福,然后捂着腮帮子离开了。
我走到楼梯拐角处的时候,仿佛遇见了海莲·汉芙。她在她那本著名的《查令十字街84号》里写过这样一段经历:“我的宝贝牙医师放了我一个月的假,他却欢欢喜喜带着娇妻度蜜月去了,旅费是我出的……”在治疗的间歇,我正好在看这本书,读到这段文字时,激动得直拍大腿。
在心的隐秘角落,哪怕是最幽暗处,这样的“偶遇”,应该算是阅读者的福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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